#102 阿米 (離婚家庭長大,25歲)
「曾經,我覺得當我父親的女兒,是一件多麼不幸的事。不,他沒有外遇,也不曾毒打我和弟弟;剛好相反,他對母親專一,對兒女傾注無限耐性與關懷,而且為人大方隨和,在外廣結人緣,在朋友圈子之間可吃得開呢。
只是,一個好人,不意味就能成為一個好爸爸。
猶記得自小他已常出外交際應酬,留下母親在家獨力帶小孩,我們姊弟倆尤如生活在假單親家庭。他不務正業、嗜賭如命,經濟的重擔自然落在母親身上。早熟如我,默默聆聽著母親的焦慮,早在小學已感受到壓力,成天在心中盤算著開支呀收入呀房租呀什麼的。
我就是這樣長大的。
那年十五,母親終於忍無可忍,決定離婚。我們三母子搬離舊居那天的情景,至今仍然歷歷在目。就在搬走最後一件傢俱,我尾隨要踏出大門口之際,回頭瞥了一眼,只見爸爸乏力地獨坐在主人房那張雙人床上。空蕩蕩的屋子內,他的呼吸聲回響著;浴室內,外婆出於憐憫而叫我們為爸購買的那支簇新的沐浴露,此時顯得份外刺眼。
「乖巧」和「懂事」的重量,可以壓得讓一個孩子喘不過氣。
不過,在新家開始新生活也沒想像中容易,經濟開支主要靠媽一人撐著,說是捉襟見肘一點也不過份。後來覺得外面的晚餐太貴,自薦在家任廚娘好了。於是即使正值準備高考的時候,每天放學後校服裙都未除,就要趕上街市買菜回家煮飯,再擠出時間做功課溫習。就這樣,一天一天、逐月逐月的捱過去……
但比起扛起家庭的擔子,更煎熬的,是夾在父母中間做磨心。我以升大學為目標,想補習英文,媽卻命我去跟父親要錢。本來實在不忍心,但別無他法也只好硬著頭皮問,聽到他說自己過生活也有困難時,一陣羞恥感襲來——彷彿這通電話奪去了他最後一絲尊嚴;同時很憤怒——為何我沒有做錯,卻要承受這一切?從此,我明言再不想當他們之間的傳聲筒和情緒垃圾桶,卻換來一句『家姐,你乖你懂事,所以先搵你分擔』。
慢慢的,我再也沒有主動接觸父親。然而,他卻從沒停止過致電嘘寒問暖,關心我的健康和學業,即使我故意給他難堪,他也只是沉默以對。本以為我會享受到勝利的快感,卻反倒像一刀狠狠劃在自己胸口。大概電話掛掉後,他就躲在那只剩下自己的房間垂淚吧。
也許是被內疚折磨夠了、也許是我也渴求和解——跟他的,也跟我自己的——我漸漸開始應約與他吃飯聊天。有一次,忘了說起什麼,他突然向我懺悔:『係Daddy唔好,搞到頭家散晒,對唔住。』像是哽在喉嚨已久的一番話終於吐出來了。
都不知等了這個道歉多久了——即使我老早已感受到他的悔疚。但或許這一字一句都太重了,我一時招架不住,只反射神經式地擱下一句『得啦,都過咗去,唔好再講喇』。說不定,我心底裡早就原諒他了。
啊,我這才好像完整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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