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天回家時,抬頭一望,仍然耀眼的餘暉刺激了我的淚腺,眼淚自作主張的一直流,像感冒時靜靜流下的鼻水。有時身體反應比我的意識更快識破我,該是思念的週期到了。
合上眼睛感受內在的狀態,心裡突然閃出一個念頭,如果可以去天堂去看看你,抱抱你那該多好。坐在車廂不起眼的一角,一直想,眼淚一直流,視線只好一直留在車外。
絞盡腦汁逗媽媽開心的女兒
回到家中,紅鼻子、濕潤的眼睛逃不過女兒的法眼,她急忙過來檢查我的狀態,我用作感冒為由推搪過去。本來是要用洗澡的時間平靜一下,卻換來更紅的鼻,女兒再次關心我,我也直接告訴他我想爸爸了。她即時跑開。
——原來她想借爸爸的手機,打開我們過往一家三口的甜蜜時光。她對我說「如果你掛住爸爸,你可以睇我哋嘅相,係心裡面同佢講你想講嘅嘢,佢會聽到,仲會應你添。」我們一同看著手機隨機的精選照片,我心想,相中那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她怎麼已經會說撫慰人心的話?
後來,她把玩具搬到房間硬要我陪她玩,看來她也學會了轉移視線,企圖帶我跳出那傷心的氛圍。但我還是不在狀態,直接拒絕了她的好意。
女兒提出的「爸爸時間」
突然她說:「好啦,我明白喇。我陪你。」然後跳上床,坐到我身邊跟我提議:「不如我哋每晚都定一個爸爸時間呀。」我被逗笑了,問她什麼是「爸爸時間」。
她說我們要輪流說一件關於爸爸的事,並率先示範般分享了他們二人台灣旅行的一件趣事,然後用期待的小眼睛投向我。
我隨口說爸爸小時讀書很認真,結果惹來她的不滿,她嘟起嘴巴抱怨:「唔係呢啲呀!係你哋兩個嘅回憶同經歷呀。」她認真地引導我進行這個「爸爸時間」,終於我也不負所望地認真分享了一件我們的往事。我的愁雲慘霧便是如此被她的溫暖驅散了。
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因思念而流淚,也是第一次感受她溫柔的陪伴,更是我們第一次交換角色——這回換孩子把我的悲傷接住。
傷痛讓我們靠得更緊
回想起,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告訴她每一個階段的壞消息,像個劊子手一樣行刑,宣判著她的永久失去。有時也寧願把悲傷都留給自己,但是我永遠也會記住,失去摯親人的痛,只有互相擁抱共渡時艱,才不會在與孩子之間築起一道牆。否則便會像《Frozen》的安娜與愛莎隔著房門,各自冰冷地哀悼她們的失去。她們除了失去逝者,更失去生者的溫暖和雙方的連結。除了痛,更是痛。
孩子其實總是能覺察家中微妙的氣氛,能偵察大人臉上的神情;大人避而不談無疑為孩子帶來更大的不安和焦慮。我們的喜怒哀樂都是情感的真實流動,向孩子展現出來,正正能鼓勵他們表達和接納自己的情緒。
我家裡有一系列關於失去及死亡的繪本,讓女兒隨心情閱讀。
相信陪伴的力量
最近和女兒睡前讀安寧服務社工 梁梓敦 的新作《一直陪著你》,看完最後一頁時,她合上書本告訴我:「我睇完真係好想喊」。她醞釀一下便落淚,繼而進化至抽泣,然後呼天搶地,腳一邊踢著,開始她的靈魂拷問。
其實我也回答不了她的質疑和不解——「點解個天要畀爸爸有Cancer?」「爸爸係好人黎㗎,點解天父唔救我爸爸?」
回答不了,但仍然可以聆聽,可以同理。我跟女兒說:「真係有好多問題,我哋都唔知點解」、「媽媽同你一樣有時都唔明白」、「覺得好唔公平,會嬲埋天父」。
對方難過時,給予擁抱與靜靜的陪伴,不要安慰,不需意見,「與哀慟的人同哭」,便足夠了。這是那繪本教會我的,也是我女兒教會我的。
孩子經歷巨大的失落,無疑是成長的沉重打擊,然而,孩子與生俱來的復原力和韌性並不比成人差。相信自己,更要相信孩子。這次失落沒有把我們推開,反倒讓我們更緊靠彼此,相信我們也走在健康的哀悼旅程上。
如果喪親會在孩子心裡鑽一個洞,我們便把愛的種子放進去,種一朵小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