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姑娘，學校嚟咗兩個轉校嘅大仔，唔知溝通能力點樣，你又係時候施展魔法喇！」
在特殊學校遇上兩個俊朗的大男孩，阿風和洛哥，差不多都是15、16歲的年紀，同樣都是轉校生，轉介資料上同樣都寫著聽障、自閉症和中度智障的診斷，對言語治療師是所謂多重殘障的Hard case。
看到他們背景相似，你可能以為兩者的言語能力差不多？待在特殊學校9年，我早就發現這些孩子像形狀質地各異的寶石，個個棱角不一樣，實在很難用「特殊」這個標籤來簡單概括他們。
聲如洪鐘的阿風
未見到阿風真人之前，我在接待處附近已經被他聲如洪鐘的嗓音震懾了。
「呀咩姑娘呀咩老師你好！我叫阿風！」
「咩Sir咩哥哥早晨！我叫阿風！」
雖然阿風每一句的聲調單一而略帶機械化，我被他用「呀咩姑娘」來問候也覺得有點奇怪，但外表俊朗有朝氣、好口又有禮的孩子總是很容易受到大家的喜愛。阿風很快成為了學校的風頭躉，老師會找他做班長，因為他做事很有責任感、會主動幫助弱小的同學。廣播小組會找他做主播員，因為他發音清晰，認讀能力超卓，能完美地把講稿讀得一字不漏。老師們也紛紛「恭賀」我：「太好喇姑娘！睇嚟我哋有一位溝通能力好好嘅轉校生，佢一定唔係Hard case啦！」
一言也不發的洛哥
相對於聲如洪鐘的阿風，我看到一位焦慮的母親陪著一位身型清瘦、眼神慧黠的少年坐在接待處。洛哥見到我，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，彷彿漫遊在自己的思想世界，始終一言也不發，而他的母親則焦急地向我交代洛哥的言語能力和聽障情況。
我後來才知道，眼神這麼清澈的他原來不是一言也不發，而是一言也不能發，最多只能用手勢輔助口型勉強用氣聲叫一句「媽媽」，說完彷彿已花光他畢生氣力。老師們也紛紛向我求助：「慘喇姑娘！洛哥雙耳深度聽障，講又講唔到，又鬼咁有性格，要同佢溝通真係要靠你通靈先得喇！」
阿風真的擅長溝通嗎？
聽完老師們的點評，我不禁莞爾一笑。的確以一般角度來講，阿風在言語能力上絕對佔優，他更貌似沒有典型自閉症孩子的社交障礙，能主動跟人打招呼，但這就表示阿風沒有溝通問題嗎？其實仔細和阿風相處，我發現他在很多社交情境的表現都令人啼笑皆非，令人覺得他傻氣又可愛。
譬如有一次阿風發現有位陌生的女嘉賓訪校，他本著禮貌很想跟嘉賓打招呼，但是他又緊記姑娘我說不適宜用「呀咩姐姐」來問候別人，於是阿風決定先衝過去細心觀察女嘉賓胸前的名牌，結果……當然是被一旁的老師狠狠地教訓！事後阿風還對我哭喪著臉，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。原來他不明白靠得別人太近會令人不安，他需要我明確教導他如何掌握恰當的社交距離。
又有一次阿風瞄到某位男老師沒有拉褲鏈，我見他準備用聲如洪鐘的嗓音、在眾目睽睽的走廊提醒老師：「阿Sir！！！你無拉……」。我即時把他拉到一旁，才及時阻止尷尬的悲劇發生。堅執的阿風還想追著老師提醒，因為他認為發現別人的錯誤就應該即時提醒，他完全不明白「用什麼方式講」、「在甚麼場合說」同樣重要，甚至更重要。
洛哥真的不能溝通嗎？
那洛哥呢？如果他聽不到別人說話，又沒有口語能力，是否意味著他永遠無法與人溝通？但我總覺得他那種慧黠的眼神很耐人尋味，直覺告訴我這個人仔不是這麼簡單！
於是我嘗試給他一本溝通簿，裡面有不同類別的圖片，例如人物、活動、食物、地方、物件等等。誰知他左翻右掀、用不夠十秒就撕出五張圖片「我+去+KFC+食+雞脾」貼在句子條上，再熟練地把句子條強塞給我。手法之純熟，連姑娘也自愧不如。
又有一次我拿了一張廢紙，在他面前胡亂畫畫，試探一下他有什麼反應。誰知我畫到半途，洛哥就打開我設計給他的溝通簿，雀躍地不停指住「雪糕」的圖片。原來他想告訴我：「姑娘，我猜到你在畫雪糕！」之後我把筆交給他，他就發揮創意畫他喜歡的雞脾、聖誕樹……當我也在溝通簿上指出他畫的物件的圖片，他就回報我一個如陽光的燦爛大笑容，是他清冷的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。
其實溝通是怎樣的一回事？
我想說的是，溝通真是一門奧妙的學問。我們不能說孩子的詞彙、句式、語法全都正確，溝通就一定順利。我們也不能說沒有口語能力，孩子就斷然沒有與人溝通的權利。
阿風和洛哥雖然背景相似，但他們的溝通障礙南轅北轍：阿風有明顯的社交溝通障礙，他需要學習如何理解別人的感受，在合適的時間用恰當的方法說話；洛哥是一個深度聽障和非口語的孩子，但若他有一個度身訂造的溝通媒介，他也能享受與人交往的樂趣。
其實言語治療師從來不懂通靈，魔法來自實實在在了解孩子，找到他們正在狼狽求救的所在地，我們才能及時出現扶他們一把，施展所謂「溝通魔法」。
*文中人物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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