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像才是我的母語：不懂說話的神奇小子

上一篇文章寫完沒有口語（non-verbal）的清冷少年洛哥，行外朋友們都紛紛驚嘆：原來這樣所謂「多重殘障」的孩子不一定如想像般混沌，他們也可能有自己的想法，也仍有許多發展的可能。我但笑不語，心想：「你們實在太大驚小怪了」，我還未向你介紹我所認識的神奇小子，他真是活出一個極致！

風度翩翩的神奇小子

還記得第一次在特殊學校遇見這小子的情形。當日我步出課室，隱約見到走廊末端有位昂藏六尺、西裝挺拔的男士向我走來，他的手還挽著一個很正式的黑色公事包，帥氣得很。我打醒十二分精神，打算以最優雅的笑容和步伐歡迎這位陌生的嘉賓，與他寒暄兩句。

誰知道經過他的時候，他先向我稍稍鞠躬行禮，再十分得體地做出「姑娘」的手語。我觀察到他妥妥收到耳後的助聽器，再仔細看看他Gel行頭但分明帶著稚氣的臉——我明白了！差點忘記當日正好是公益金便服日。

這位叫我印象深刻的神奇小子叫阿山。他的身上被蓋上不少診斷標籤：「智障」、「聽障」、「非口語」，但似乎無礙他的風度翩翩。

他天生中度聽障，不懂說話，但能自行返放學，每天自己買下午茶。他只能「依依呀呀」發聲，甚至連講一個字也不能夠，但他有一位智能正常、同樣聽障的女朋友仔！當時我初出茅廬，年資仍淺，不禁好奇：到底他是怎樣做到的？雖然他不是我教的學生，但我決定暗中觀察他，了解一下這神奇小子怎樣突破溝通障礙。

神奇的溝通法寶

有一次我放工在麥當勞遇見他，那個年代還未流行自助下單，我好奇阿山怎樣跟收銀員溝通？只見阿山淡淡定定，掏出口袋中的小型溝通簿，向收銀員指手劃腳，就順利買到他的麥當勞大餐。

我事後向教他的言語治療師師姐取經，原來阿山的溝通簿中有附近的快餐店和便利店的菜單圖片，他可以在溝通簿中指出要什麼食物、要的數量，以及是堂食還是外賣的圖片。

有時阿山還會主動向治療師要求加入新的主題頁面，例如我見他竟然有一頁是台式飲品主題，飲品要冷的熱的、微糖半糖、加珍珠還是布丁，任君選擇，看來他比我有生活品味，更「奶茶成癮」。

那阿山又怎樣與女朋友仔溝通呢？有一位我跟他去乘風航，阿山眼見著和他一組主流女中學生們十分膽小，未拉繩索跳海之前已經淚盈滿眶，阿山便好像個大哥哥，主動拍拍她們的肩膀安慰，好像在說：「不用害怕，我會站在這裡接應你們的。」那一刻，我看見傳說中的暖男光環！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有女朋友了。

有時候我見他小息的時候偷偷掏出電話，我就調侃他：「同女朋友仔傾咩呀？」他就向我報以一個尷尬的甜笑，只見他的電話螢幕上滿是Emoji和圖片，也許他用圖像也足夠與女朋友仔情話綿綿？

他有理說不清，崩潰了

當然神奇小子也不是永遠風光的。記得有一次有同事說：「阿山出咗事！」大家隨即衝到學校附近的巴士站支援，去到只見這個大男孩抱頭坐在地上痛哭，歇斯底里像一個無助的小孩。

我拍拍他的肩膀，他緩緩抬起頭，一雙紅眼睛盡是冤屈和不甘的淚水。阿山看見我彷彿見到可為他翻譯的救星，他用力地捉著我的手臂，歇力的用身體語言、用手語想解釋些什麼。他張口想大聲為自己申辯，但空氣中只聽到倔強而無助的「依依呀呀」聲，宛如在控訴這個世界對他的不公。

根據目睹事件的街坊所講，阿山上到巴士才發現八達通無錢，他嘗試向司機指手劃腳解釋情況。但或許因阿山長得高大有霸氣，樣貌又生得太正常，司機誤以為他動手動腳想坐霸王車，所以就痛罵阿山一頓，恐嚇他要報警處理，令阿山情緒失控。

不過這個神奇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燈，隔幾天我再見到他，他早已收拾心情，又向我展露開朗陽光的笑容。言語治療師師姐告訴我，她在阿山的溝通簿上加入搭巴士和應付不同突發情況的對話版面，於是阿山又回復一副意氣風發、自信滿滿的模樣。

他們的母語是圖像

我有時候會幻想，如果今日有口難言的是我，連文字也不太懂，我的溝通法寶只有發聲、手勢、身體語言、一本盡量包羅萬有的圖片溝通簿，我還能不能保持阿山那樣的陽光積極？

我又幻想，如果有一日，公眾對非口語的孩子多點認識，願意花時間聆聽他們用溝通輔具的表達，甚至大家能各自用自己的「語言」平等地溝通，這些非口語孩子是否更能夠融入社會，甚至能獨立生活？

寫到這裡，我彷彿又看見當日那小子自信又得體地向我走來的身影。是他告訴我世界上有人跟我們不一樣，他們的「母語」可能是圖像、是手勢、是其他媒介，他們窮其一生也未必會說話，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思想、沒有情感。如果可以的話，容許我帶大家一起了解一下這些沒有口語的孩子。

*文中人物為化名
圖片來源：Pexel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