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在特殊學校遇到橋橋的時候，我記得她才10歲，紅蘋果般圓嘟嘟的小臉，笑起來瞇成一線的小眼睛，很可愛。我問她什麼她都難為情，總聳聳肩地回答我：「唔知啊…」
「橋橋你今朝食咗咩早餐呀？ 」「（紅著臉）唔知啊……」
「咁你平時坐車定行路返學㗎？ 」「（掩面甜笑）唔…唔知啊……」
十問九「唔知」的女孩
其實我知橋橋是知道的，只是這位唐氏綜合症的小可愛欠缺一點表達上的自信罷了。
在第一次的言語治療評估，我便發現橋橋的理解能力其實不錯，能用比姑娘我更俐落的動作回應指令。但是，橋橋的語言表達有比較大的困難，講的句式支離破碎，運用詞彙亦甚有局限，而且有明顯發音問題。可能這位敏感的小少女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，所以傾向以「唔知啊」去掩飾自己的不安吧。
也許我們的家中都曾經有這樣十問九「唔知」的孩子，面對他們，你是否有時忍不住怒火中燒，想對他們大吼「咁簡單都唔識講！」、「講大聲啲啦！」或者面露鄙視「嘖」過他們？
她只需要一個接受她「講錯」的對象
對住橋橋這種缺乏自信、開不了口的孩子，我選擇投其所好，透過一些小任務引導她回應，增加她回應的自信和成功經驗。「我哋鬥快幫公主扮靚，首先著公主裙，跟住戴粉紅色帽，最後著高跟鞋！」是第一個她玩得不亦樂乎的遊戲。
治療期間我也會給予她很多的具體的口頭讚賞，如「好快手呀橋橋，公主換咗靚衫可以約王子去街喇！」或者「我見到你好留心聽點樣襯衫，你幫公主著得好靚呀！」
橋橋有時也會嘗試表達，有時她講錯了就漲紅著臉、傻更更地搔頭，我也只是微微一笑，若無其事幫她講出未完成的話，讓她聽一次正確的講法。她對這種軟性的示範也顯得相當受落，經常用驚喜的眼神回報我，好像在說：「姑娘，原來你明白我想說什麼！」
漸漸，我發現本身生性活潑的橋橋會和我在走廊相遇時擊掌，再拋給我一個盛開如雛菊的笑容。她又喜歡遠遠看著我就笑著大聲喊「姑娘！！！」然後好像久別重逢般撒嬌要挽著我的手。哪天我生病了沒有回校工作，第二天她便會緊張又貼心地問候我「姑娘你有無事呀？睇醫生未？」甜得我心裡也溶化了。
發音困難也可以逆襲做舞台女主角
現在的橋橋已經亭亭玉立，是一位畢了業的大少女了。
還記得她畢業之前，我帶領她參與最後一次的戲劇組公演。我們足足有一年時間，每個星期五放學後也一起練習台詞，上言語治療堂的時候偷時間練；放小息時候她也主動捉住我陪她練。
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地練習，一次又一次的默唸，她把我寫給她的發音提示帶回家繼續苦練：「這個字有/ya/音不是[la]音，舌頭放好不要動」、「這個字講的時候要大力噴氣」。接近公演的日子，看到橋橋手中總是握著這滿滿螢光筆跡和摺痕的小筆記，讓我知道倔強的她其實不想屈服於自身口肌和發音限制。
公演那一天
我記得那一晚在大會堂公演，她終於一字不漏、聲情並茂地站在舞台射光燈下獨白，演活她的仲夏夜之夢的仙后角色，謝幕後她開心地靠在我的肩上流淚了。
我也眼濕濕地用手為她拭淚，驚訝於她的能幹、她的藝術才華、她對自身障礙的不服輸、她在舞台上驚人的感染力。我多麼想告訴橋橋，她的舞姿比誰都俐落漂亮，她比誰都有戲劇天賦。
龍應台在《目送》：「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，看著她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，而且，她用背影默默告訴你：不必追。」
和橋橋相處了接近3000天日子，上了百幾二百堂言語治療課，前年我終需目送她畢業了，見證她由一個害羞的小可愛，長大成一個溫暖、窩心、經常關心人的良善小天使。真的很感恩我能與特別的她相遇。
怎樣可以開啟說話之門？
我經常想，孩子有語言障礙，就好像我們大人要移居到一個語言不通的陌生國度，我一樣想答「唔知呀」、「我真係唔識講」、「唔好再逼我講外星話好唔好」，與世界溝通時一樣關卡重重。
要打開孩子的說話之門——無論孩子是「特別」或「正常」——我們當務之急要做的事是什麼？是繼續腎上腺素急升式咆哮「咁簡單都唔識講！」還是轉念有不一樣的回應？
橋橋之所以能夠從事事「唔知」走到舞台中央獨白，這麼多年的言語治療當然有幫助，令她學會了詞彙、句式、溝通技巧。但在學會這一切之前，也許只是單純因為最初有那麼一個人，願意不帶批判地接納她講得不夠好，給予她時間組織、修正和進步。是的，只要我們之間的對話有機會延續，橋橋就有機會繼續練習講下去。
我當然知道，綑綁住橋橋的言語障礙不會輕易鬆綁，她的發音仍然不準確，她的未來仍然會困難重重。但如每個「特別」或「正常」的孩子一樣，言語治療師和家長都不能代替孩子親身上陣披荊斬棘，我們只能扮演協助孩子搜尋「鎖匙」的角色，再裝備他們自己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轉動門柄，開敞自己的說話之門。而第一次成功開門的經驗，對於他們非常關鍵！
話時話最後一問，其實誰是 「特別」、誰是「正常」呢？坦白講，如果今日IQ Test測的是「勇氣」、「善良」、「堅持」，我確信橋橋是資優，而我是這些年來跟著她上了很多課的特殊學生。
*文中人物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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